抗战中的客家子弟
2020-05-05 09:05:58 来源：陈重阳 点击： 复制链接
《抗战 • 客家兵》代序
民初梅江上的帆船
一
在我个人文化地图里，梅州地区可以模糊地划分成三个半版块。
第一是梅县、蕉岭、大埔。如果你不嫌其地男性略显阴柔多思的话，那么这三县之民可以说温和友善。我感觉他们乡土文化里沉淀着很厚实的儒家文化，他们吃苦耐劳，坚忍不拔，待人接物内敛节制，谨守分寸。可以说是传统客家礼仪之乡，用“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来形容他们有点过誉，也不算太离谱。
1901年10月，兴宁民团在孔庙门前。
第二是兴宁、五华两县，这两个县处于相对平整山间平原，民间有传统经商习惯。所谓客家商帮，大概是指兴宁、五华籍商人。我对此地社会粗浅观察印象，感觉和汕头差不多。杂乱中显示活力，就像古代那些行脚匆匆的商人，风尘仆仆地疾行在土路上，搅起一路烟尘。这两县之民，视野开阔，思维不羁。但做事缺乏原则和底线，他们有为达目的不拘使用任何手段的灵活机变。这不是优点，连梅州其他县的人也评论他们“刁钻蛮”。兴宁人倒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他们向来自信，不服气梅县，觉得自己才是嘉应客家乡帮楚翘，客家首府应该设在兴宁而非梅县。这个心病，兴宁人到现在还纠结。
三十年代，客家地区连平县西门，墙上标语由粤军独立第二旅政治部落款。
平远相对于其他客家县，没什么存在感。我却对此地风物感觉熟悉，彼处山川壮美，河流跌宕。这意味平远人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比其他地方恶劣。所以我感觉平远人在气质上更接近粤北，野蛮粗犷。甚至连饮食风味都像，还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一点邻省江西的滋味，平远人脾气性格是典型山民。大埔、蕉岭也是山民，但人家那是受过诗书教化的山民。平远文化底子没那么厚，明王士圣《广志绎》中言：“山谷之民，石气所钟，猛烈鸷愎，轻犯刑法，豪爽负气，聚党而微缙绅”的评述，令我深以为然。平远人具备以上全部评语，他们坚毅固执，一根筋撑到底。很诚恳地说，我觉得这是优点。
余下丰顺这个地方我无法评述，我对丰顺的印象出奇地好，原因是去潮汕路过潘田镇，停车在一饭店前，人还没下车老板便跑出来走到窗前致歉，说过了饭点，沒饭吃了，诚恳地问我们需要什么帮助……又找下—间，热菜热饭，味道不惊艳但和味。从帮工到老板，很恰到分寸的殷勤与热情让我想到“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这词。
民国，梅州地区插着十字架的砖塔。
车行乡间，看见很多插着十字架教堂，又觉得不完全是唐制度、汉君臣，丰顺是客家与潮汕福佬混居之地，典型半山客地区。传统儒家内陆文明和来自西方海洋文明在这里迎头相撞，和谐相处，造成丰顺人特别和善有礼?
二
抗战时期，日军只占据富饶的潮汕平原，兵锋止于揭阳一线。战区方面初时对此地也还算重视，在粤东战场上投放一八六师、预六师、独立二十旅、挺进第一纵队与日军对峙。
1944年末，一八六师、挺进第一纵队在丰顺猴子岽拼死抵挡日军进攻，伤亡过半仍死守不退。
汪中文老兵在自述里说：我在兴宁神光山的补训兵营里训练一年多后，于1945年初被紧急补充入一八六师五五八团机枪营任重机枪手。从揭阳到丰顺，我们且战且退打了两个多月 ……日军掷弹筒非常厉害，打得又准又快，重机枪一响，不到一分钟，就一发掷弹筒打过来，不中命大，中了机枪组报销。只能频繁地换阵地射击，这里打一梭子，那里扫射一会，抬着机枪跳来跳去像猴子。我们在丰良猴子岽，依靠高山和复杂地形，最后挡住了日军。我在战斗中七次负伤，最危险一次是机枪准星被流弹打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打中我，如今想起都感庆幸。排长在战斗空隙正取笑我运气好，受伤没死还领了不少奖金。正说着，“啪”的一声，他脑门上就中了一弹倒地牺牲……
文史作家喜欢从广大官兵爱国精神、民族气节来分析守军之英勇表现，在我看来全然不得要领。在我看来，无论哪支军队主官，他们敢丢这里，也敢放弃那里，唯独不敢弃守丰顺让日军长驱直入梅州。除非本部全部打光，那没话说，不然他们活下来，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主要的原因皆在：直至今天，也没谁能够清楚明白地统计出，整个民国时期嘉应客家在军队里的势力……那是成群结队几百个现役将军、如过江之鲫的校官、数以万计万的尉官、士官。他们把自己家人、家乡托付给你，你若是令其沦陷于日军铁蹄下，你除了去死还有什么别的活路?……1938年余汉谋弃守广州，被广东籍同袍能吃人的愤怒眼神逼得几次想吞枪自尽。
三
梅州地区，一共寻找到两百多位抗战老兵，老兵们原部队番号之纷繁，全国仅见。
这是有原因的，与其他地区不同，抗战时期梅州兵役部门壮丁征召不需要挠头。往往征召令还没下，青壮自己就找门路先去当兵。适龄青壮大约都这样想，与其被征召补充入不熟悉的部队，不如主动跟随同乡同族亲族去当兵，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到部队后只需寄回一纸在营服役证明便可。故抗战期间，每逢三节过后，都可以看见一幅奇景：梅州乡间驿道上，前面走着一位骑马军官，后面跟着一串背着小包袱，衣衫褴褛的青壮。
老兵温春达，十六岁小学毕业，约齐四个同族发小，跑过福建投奔族叔温鸣剑。当时温驻守漳州，任新编二十师师长。温师长开始要赶他们走，几个小孩就自述从军报国之志，在学校老师那里听来大道理，一套一套拿出来说。温师长不为所动，四兄弟一看没办法就抱着族叔的腿不放，把鼻涕眼泪抹到他裤子上。温鸣剑没奈何只能把他们收下编入师部特务连，交给一个当排长族兄看带他们。
就以梅县丙村温鸣剑家族为例，民国前后出将官三人、校官三十七、尉官一百六十多、士官、列兵无法计数。在梅州这不是特例，是普遍现象。
梅州老兵番号之杂，连在“韩国光复军”这样冷僻部队都有。我核实吴千祥老兵履历时候好生奇怪，这支传说中的部队名不经传，相关资料并不多，老人能说出这个名词，其身份肯定对。当然，老兵限于年龄资历，在“韩国光复军”中只是第三支队文书，没办法叙说他韩国同袍们的详情秘闻。
1941年10月10日，中央军校第十七期大埔同学毕业留念合影。
粤西兵多，粤东官多。这是广东全省近七百余位老兵分布情况，这也是符合历史实际情况。粤西地区基本上全是士兵，找一个正经少尉军官都难。而梅州地区2015年还幸存二十余位中央军校各分校列届毕业生，最早十二期生，最高军阶少校。
客家兵大都遵循这样规律，能打的带兵，能干的去掌财。事实上幸存下来抗战老兵中，管钱、管物、管通讯占据相当比例。战场上幸存活下来悍卒寥若晨星，也许早年的战场生涯，他们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伤，伤病摧残了他们的身体，大都在六、七十岁时如落叶般纷纷辞世。
在采访其他地区老兵过程中，有时我会与其闲聊长官同袍。他们抱怨说：“只要部队军令主官是梅州人，那么该部队后勤军需部门，毫无意外都是被其同乡亲信包揽把持。”
这种地域、家族式抱团军事集团，有好也有不好。在冷兵器时代战斗伤亡不大，兵源能及时补充情况下，以地域语言和家族血缘为纽带军方式，可以说是利大于弊。但抗战期间沿用传统军队组织方式明显不再适应，抗战是两个国家战争系统的剧烈对抗，陆海空近代化武器轻易就能造成军队大规模伤亡，由此对军需物资乃至兵源消耗与补充，都提出流水生产线一般要求，一个地区与家族的青壮，绝对无法及时训练补充，让部队恢复战斗力。
粤军在二、三十年代内战中战斗力算一等强横，如北伐时期强悍进攻力的陆军第四军，该部抗战初期在淞沪战场伤亡殆尽之后则表现平庸。这里面不无军官还是原来军官，兵源却不是原来兵源有关，他们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补充方式，从家乡带出足够数量的子弟补充部队，造成战斗力急剧下降。
四
在查阅梅州地区抗战史料时，意外地发现三百余名梅县籍阵亡将士名录一览表。应该是一九四七年联勤司令部抚恤处编订的《中华民国忠烈将士姓名录》节录。
所谓节录是该名录省略北伐与内战梅县阵亡名单，只录入抗战阵亡者姓名、职级、番号、年龄、阵亡类别，日期，地点。
遗憾的是，《中华民国忠烈将士姓名录》所收录抗战忠烈的名单，只是实际阵亡人数的零头。据台湾忠烈祠所登记名册，连“戡乱”也加上，全部不过四十余万。根据战时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在胜利后所撰写的《八年全面抗战》，国军将士一共阵亡三百二十余万人，全国郡县均有子弟殉国效死之事。
忠烈名录虽然仅是简单的姓名，级职，年龄。但熟悉抗战史者，根据番号，阵亡时间与地点，看见背后的烽火呐喊。我可大概知道他们当中每一个人，在那一次战斗、那个地点殉国。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们埋骨何处?在那场全民族浴血奋战的抗日战争中，有太多英烈尸骨无存、无名无碑。梅县籍阵亡将士，远不止于这份表格。
一页一页地翻阅阵亡名录，眼底扫过，竟是山河岁月，烟雨风云。
责任编辑：李艳萍 最后更新：2020-05-05 09: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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