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19 - 海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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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去伪存真,由此及彼地去推论时局的变化。他曾多次告诫他的好友西川,要他随时做好逃跑准备。因为北方的苏联军队正在往远东方向调
               动,为了争夺战后的利益,斯大林随时都有可能撕毁《日苏和平友好条约》,让苏联红军开进中国的东北。到了那时,即使是铜墙铁壁的日本
               关东军也可能会溃不成军。要想拯救自己,不做战争的牺牲品,唯一的方法就是逃跑,逃出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战场。
                  为此高桥还专门准备了一份中国地图,用红笔记下了准备向南方逃跑的路线。

                  高桥的准备起到了重要作用。
                  1945年8月9日凌晨,当他从美国电台的广播中听到了苏联对日本不宣而战,苏联红军已经进入中国东北,关东军溃不成军的消息之后,他
               的南逃计划也开始实施了。他叫来了西川正人和渡边厚司,把时局的紧迫性告诉了他们。三人一拍即合,立即决定马上逃离哈尔滨。

                  那真是一个令人永远都难以忘怀的夜晚。月光皎洁,大地黯然,天气闷热,气压很低,天空一览无云,大地一望无边。
                  那种由即将成熟的吐着红穗子的玉米和正等待着收割的高粱组成的青纱帐,和在青纱帐的拐角处呈现出来的十字形向着大地尽头蜿蜒而去
               的马车道所构成的画面,在幽深无比的夜空和一泻千里的月光挤压一下,透出了无限的苍凉。
                  假如此刻能够身临其境,能够登上那座临空兀起,由稀稀拉拉的树木和坟冢组成的小山坡去俯视大地,窥视那些在马车道,在青纱帐,在
               玉米地里扶老携幼,你哭我喊,互相劝慰,泣不成声的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蚁一般蠕动着的妇孺老幼逃难者的身影,以及那些争先恐后,你追我
               赶,拼死拼活,不顾一切地期待着去爬上偶尔出现在马车道上的军用卡车、三套马车那样的交通工具,并且不惜动用枪火,大打出手,相互残
               杀,你死我活的年轻汉子逃命时的神情,我们能不去感叹战争带来的那种轰轰烈烈,却又是骇人听闻,惨不忍睹的美呢?

                  战争在扭曲人性,亵渎道德,玷污法律,践踏尊严的同时,也在造就英雄,创造历史,煽动民情,谱写诗篇。人类历史上各种各样的惨不
               忍睹、美不胜收的景象,都会在战争——这一曲没有尾声也没有终止符,永无休止地在持续演奏的交响乐中,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战争破坏一切同时也在创造一切。它最重要的技能,最独特的本事就是制造难民!

                  想来也真是心疼,那些在炮火轰鸣下,在刺刀驱赶下,在谣言欺骗下,在邪恶煽动下的人们,不知所措,没有方向,刚才还和自己的亲人
               一起,有爱恋有光明,充满希望,可转眼间却被卷入逃难大军,没有食品,流离失所,东逃西奔,生离死别。
                  为了活命,母亲不得不狠心地把刚刚出生几个月的亲生儿女扔进牡丹江;丈夫不得不狠心地把刺刀刺向不愿意忍受屈辱的爱妻;一家老小
               情愿选择死也不愿苟生,不惜抱在一起去拉响手榴弹,慷慨赴死也不愿让骨肉从此分离……
                  哀鸿遍野,哭声震地,人仰马翻,气绝身亡。
                  这就是战争的杰作。

                  战争给放下了武器的军人,给无辜的百姓、妇女、孩子、老人、伤员带来的是一个又一个残酷无比、伤心可哀的悲剧。人世间还有什么能
               比战争造就的画面更能让人感到骇然的呢?

                  躺在渔民的作坊里,高桥秀义皱着双眉蜷曲着身体,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把那些恐怖的画面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他睁大眼睛,嚅动着嘴巴,从心灵深处叹了一口气。那种止不住的悲哀,化成了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流下来,使他忍不住地抽搐着
               肩膀痛哭起来。
                  高桥忘不了他加入逃难大军走上逃亡之路的噩梦般情景。他苦难悲剧的总渊源或许正是在那里形成的。因为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心灵开
               始变硬,并且慢慢无可挽救地凶悍起来,把上苍刻在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仁慈”和“希望”,彻底地给抹掉了。

                  他的心灵已经干涸,精神也早已死亡!而且更致命的是,他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挽救。
                  远处好像传来了钟声。
                  那是渔村里天主教堂的钟声。在日本的北九州一带,有着很多类似于欧洲小城镇中常常能见到的那种简陋教堂。那是欧洲各国,尤其是荷
               兰传教士在江户时期带到日本列岛的礼物。
                  钟声敲了五下。
                  悠远的钟声使这个还处在痛苦状态中泣不成声的苦命人停止了哭泣。他抬起头来,用手擦了擦挂在脸颊上的泪水,把目光射向了虚掩着的
               门。
                  门缝里投射过来一缕已经有点发亮了的光束。此刻东方已经出现鱼肚白。晨雾快要散去,天快要亮了。

                  “啊,五点了。”高桥低低地叫了一声,从渔网堆里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下一直形影不离的帆布腰袋,因为那里面有他的防身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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