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7 - 鼠疫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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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菌战、王选和我
一
2005年,完成《王选的八年抗战》最后一校,我当即把家里所有的有关细菌战的书籍、材料整理了两大包,拖下楼,塞进了地下室。回到
楼上洗了澡,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
在整个写书的过程中,我感觉我的手上沾满了鼠疫菌。书桌上,键盘上,身上到处都是,有时候觉得餐桌上也有。这种由日军空投下来的
黑死病细菌,在老鼠和人之间互传,鼠传染给人,人传染给鼠,一轮流行暂息,细菌在老鼠身上潜伏,下一轮传染来势更猛。我特意查看了鼠
疫杆菌显微镜下的样子:一连串的略微弯曲的长颗粒,有点像泡软了的老鼠屎,它们甚至都不像非典病毒,至少还有一个美丽冠,展现出无以
伦比的对称与繁复之美。而我每天在键盘上敲击得最多的字就是细菌战、鼠疫、死亡。
另外还有一个高频词:王选。
当我决定在十年后再一次写细菌战的书时,我想起了王选说过的话:看见了,就不能背过身去。
看见了,就不能背过身去假装没有这件事。这是王选说她自己。今年我沿着浙赣线采访,见了很多烂腿老人,他们的伤口烂至骨头,从几
岁的小孩开始,烂了一辈子。他们中有的人因而终身未娶,伤痛孤独一生。这就是日军撒的炭疽菌或者鼻疽菌引发的糜烂,王选找来的美国专
家调查后判断。对这些老人来说,战争还在他们身上延续,现在还远不是庆祝战争胜利的时候。
长时间以来,在中国这些伤口没有人去面对,在有些地方甚至不愿意提及。浙江盛产火腿的一座城市,有人告诉王选不要再说烂腿病了,
因为会影响到火腿的出口。
最近,王选常常说到宿命。
“你看,我的生日是8月6号,8月6号发生了什么,美国往日本扔了两颗原子弹!”
“我出生在上海,插队落户到了义乌崇山村,那是我父亲的村庄,是鼠疫最厉害的地方,我叔叔死的时候只有16岁。”
“我是学英语的,最想的是去美国留学的,但偏偏去了日本,我不喜欢日本,一直想不通为啥来日本留学,当我参与细菌战诉讼那一刻我
明白了,世界上还有会义乌话又会日语又会英语又是细菌战受害者遗属的吗?你给我找第二个出来!”
王选以打炮似的语速说着。
她把自己四十岁以后的细菌战的诉讼、调查和受害者救助归结为:宿命。
一个人前半生一直努力追寻,一直寻找方向,但却一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直到生命已过大半程,才恍然,前半生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后
半生来做一件事,原来你一直、一直都是走在一条路上,纵有千山万水的回转,终归于一个点上,还有比这个更有宿命感的吗?
十三年前我初见王选的时候,她说的更多的是一个人的历史责任感:“如果我们不让世界所有的人都知道,人类曾有细菌战这么丑恶的东
西,那么人类将丧失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机会。”还有很多王选的经典话语,被我写进了稿子中,如今已过六十的王选,越来越多地说到的是
宿命。
世界上的事或许真有它自有的机巧和因缘,只是我们活得昏昏噩噩浑然不觉而已。这几天我又在研磨美国历史学家哈里斯说的那句
话:“世上如果有两个王选,就足以让日本沉没。”哈里斯在《死亡工厂》中文版谢辞里说:“王选是一名真正的爱国的中国人,她将自己的全部
生命为日本占领中国期间的暴行受害者的正义事业而战斗。她是正义的嘹亮的号角。”
我觉得尽管我多次引用了哈里斯的这句话,但2005年我写那本书的时候,没有真正理解其中的意思。2011年3月12日日本福岛惊世一震提
供了机缘,我们看到了一个震得风雨飘摇的日本。震后一周年,我和王选对谈地震与核电威胁,一起写日本人反对核电站的文章,我睡在她家
书房的地板上,她将日语的纪录片一句句翻给我听,我突然理解了“沉没”一词对于日本人是如何的正中命脉。
对于威胁到群体生存的大灾难,中国人最担心的是天塌下来,农业社会的中国灾难大都来自于天,风雹雨雪,样样是灾,所以中国人需要
女蜗来补天;日本人的灾难是“沉没”。日本人将自己的国家称为“日本丸”。在日语里,“丸”就是“船”,岛上民族船上讨生活,但再坚实的船,
也怕沉没。
“沉没”这个词,是嵌入日本人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成为这群人生命的底色。正是这种心理驱使他们不停地忙忙碌碌,永无休止的自我努
力,吹毛求疵的趋向严丝合缝的完美。王选有一次告诉我说,和她一起诉讼的日本律师想不通,中国怎么会把李白当诗仙而推崇:“白发三千
丈,人怎么会有三千丈的白发?喝醉酒了胡说八道吧。”
而王选是那个让日本沉没的女人,只不过世上没有第二个王选,所以日本还没有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