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10 - 鼠疫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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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拼命采访,不停写稿的时候,王选会跑出去到便利店里给我买几个饭团,或者一盒橙汁,她要我把橙汁一口气喝完,她说日本的东
西好,喝了长力气,她说她累极了就是这样干的。她的房间里会藏一些好吃的,鳗鱼、酸奶、苹果等,这是她和受害老人们不同的地方,她不
是舍不得吃,是没时间吃。
王选会抱怨。近年来她的抱怨越来越多了,可能是心里积累的疲累尘垢太多,可能是因为老了。她抱怨中国的留学生在日本越来越多,中
国赴日团体和个人每年更多,但常常是她一个中国人站在法庭上,或者只有她和几个受害老人出现在集会上;她抱怨中国的公益资助少得可
怜,有的也都是或多或少地有“附加要求”,而她是绝不肯伸手要的;她抱怨不仅获得不了支持,还处处受打压,四处踫壁,跟作贼似的;她抱
怨学界研究太少太慢关心的太少,而她做为民间分子始终得不到应有的承认……
“中国13亿人,为什么让我一个女人承担人类最恶的事?”
“张纯如自杀了,邱明轩(衢州细菌战研究者)生癌死了,天天看这样的事,不自杀不生癌才怪。”
“没有人发我一分钱工资,我一没单位,二没头衔,就一平头老百姓,政府有那么多单位,那么多经费,都不做凭什么要我做?”
“我不干了,也干不动了,我也是60多岁的人了。”
“明年,我们一起坐国际列车穿过西伯利亚去旅游吧。”
我,听着。有时候附和一下,劝一劝,有时候保持沉默。
我看到细菌战这件事如何伤害了她,伤害了她的生活,她的身体和她的精神。这些年来,我看到了她心里最深处的伤口是如何被划出来
的,看到了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但也只能默默地看着,不能说,不能做,只有转过身去背地里为她不平、感慨、哀伤。
不止一次有人对我说,王选暴躁、易怒、当面给人下不来台,赶走了很多想来帮忙的人。这样的时候我都会为王选说话:王选是一个纯粹
的人,是一个不懂世俗的人,她的性格就是非黑即白,我们不能以世俗的一套来要求她。她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没有一点点私,真正
为了这个事业的人,不应该在乎这些。
这不是为王选辩护而说,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但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需要离开一下。
和她密集在一起一段时间后,我会很长时间不听,不看,不主动联系。我需要一些间隔,进行自我修复,否则我会烦,会生理性的屏蔽信
息,她说十句我能漏掉九句,当然,身体也会垮掉,采访回来会病一场。当然也因为有别的选题要做,毕竟只写这个不能养活自己。
但王选不会放过我,她会追着我来给我讲。无论什么时候,电话都会打进来,特别是晚上11点以后,一家人都渐入梦乡的时候,有时候是
一大早,家人还都没起来,后来都不用猜,这时候一准是王选。而我每每也心里惭愧,王选在战斗,我在睡觉。十几年不断写细菌战,某种程
度上也是被王选追的,你不写都不行,她会把这件事的重要性一遍遍讲、一遍遍讲,常常是刚放下电话,我赶紧去上趟厕所,还没完事,电话
又响了。
我常常想,我可以逃开,1995年到现在,整整二十年王选是怎么过来的。越想越替她担着心,去年以来再出差,我明显感觉到她拖垮我的
可能性小了,倒是她常常喊累,“累死了”成了她的口头禅和开场白。她的腰出了问题,常常会趴下动不了,她的喉咙长了结节,她的脚长期走
路成了大拇指外翻,疼得不行,女性的鞋子穿不了,光说去做手术都有好多年了,今年春天到现在,她几乎是一场场接续的感冒发烧。她不像
我们有单位的人,每年都可以体检一下,她是多年没去体检过的。
我采访王选的丈夫时他说过一句话:王选只有一个频道。细菌战是她的全部,她就是细菌战,她没有另外的生活。时间越长,我体会得越
深,世界上没有她这么执拗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气概:全世界的人都要放下手中的事,站住,听她说,细菌战是一种什么样的罪恶。
2005年我在《王选的八年抗战》书序中说:“我是被王选感动的N个人之一,王选的目标是感动世界”。
这是真话。
四
今年5月,金华,一堆烂脚老人,上海的医生来进行现场诊治。金华骛城区第一人民医院五楼会议室里充满了臭气,我在采访,从病人到
病人家属到医生,然后在从金华到上海的高铁上又采访了一路。
王选冷不丁地说,南香红,你工作起来真忘我,现场只有你一个记者在不停地采访。回上海住在她家的沙发上,她端茶到水给我做早餐。
稿子出来后她打电话来,写得真好,没想到你能写得这么好。
我知道,能得到她的表扬不容易。
但从一个职业记者的标准来讲,我知道自己做得并不好,十几年得失真可以解剖一下,成为新闻教学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