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9 - 鼠疫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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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荣升为王选的闺蜜。

                  这一年广西卫视做一档新闻背后故事的访谈节目,要求王选指定闺蜜一枚,上台配合,我被挑中。
                  和采访对象保持什么样的距离,新闻伦理学里大概有一大套理论,且不去管它。后来王选开始用微信,自己拉了一个微信群“京城闺蜜”,
               三五个人,我也在其中。王选说:“群里的人都是当年开始做时走到一起的,多少年下来,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这些朋友。”这话听起来很
               有当年“起事时”结义的感觉。但这个群里只有一次谈到了年龄、皱纹、减肥话题,感叹了一下岁月,接下来都是细菌战、中日问题等大话题,
               小女儿情状永远不是王选的菜。
                  节目要求做为闺蜜送给王选一个礼物,我带给王选两盒藏药止痛膏药,这是我对付自己颈椎病屡试不爽的武器,我知道王选也到了需要这
               个的时候了。
                  2009年我和郭岭梅老师去日本采访王选和受害者的行动,十几天拖着大箱子密集的旅行、申诉、会议,王选一路喊腰疼,到了姬路她家,
               一座中国城乡结合部常见的小楼,一侧是直通的走廊,一一侧是一排房子,没有电梯,把行李搬上楼,王选一下就倒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电话响了,她甚至都不能爬着去接。原本想反正到家了,我们可以照顾她几天,但不巧的是郭岭梅家出了紧急的事,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
               回北京。
                  第二天,我们离开的时候,王选还那样直直的脸冲下趴在地下,腰疼得动不了。我出差带着的藏药膏药全部留给了她,不知道我们走后多
               长时间她才能爬起来,喝上水,吃上饭,姬路这个家,只是她留学毕业后租来暂住的,小得连20平方米都不到,后来因为办护照需要地址而保
               留,长年没有人居住,在这里,没有人能够帮她。
                  这是个精力好到能把所有人拖垮的女人,我跟她采访不能超过一周,否则完全跟不上,回家还要大睡一场才能恢复体力,现在却眼睁睁看
               着她倒在地上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多年来王选总是象一头困兽,暴躁地打圈,愤怒地徘徊,急躁地冲撞,不允许自己停下来。2002年,我第一次采访她,在北京社科院近代
               史研究所边上的小旅馆里,这是官司一审败诉,王选应对完世界各国媒体刚回到北京,看得出来她极度疲劳,她说她要在床上躺着接受采访,
               但采访的几个小时内,她没停过在床上打转,一激动就蹦起来,躺下不到一分钟,又蹦起来。
                  王选对我总是保持着耐心,或许是因为我沾了《南方周末》影响力的光,或许是我在她眼里表现还算可以,算是有幸没被王选骂过的记
               者,而我亲眼所见被她骂的记者不在少数,一般来讲,一个记者要求采访,三两句话,王选就在电话里或者当面暴怒斥责起来,有一次在出租
               车里,郭岭梅委屈得泪流满面,王选坐在副驾驶座上,头也不回地暴怒着。我慢慢理解,她跑得太急太快,实在是没有耐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回
               头给记者们上普及课,给国人做爱国主义的名人秀,当一呼百应的愤青头儿。
                  我第二次采访王选是2002年底在北京机场的候机厅里,王选这一年被评为《南方周末》年度人物,她路过北京我在机场截住她。短短的交
               流,我发现只距我上次采访她几个月,她的思考维度有了巨大发展,她说,记忆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人类的永久和平。她要建立中国受害者
               民间组织,要促成建立细菌战受害者救助基金,使受害者真正得到救助、抚慰。
                  在机场的交淡中,她不时警惕地扫视四方,低声告诉我说,看你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在跟踪我。怎么可能!在我眼里那就是一个正常的侯
               机男人。一次去日本,我人到了行李没到,她第一反应是被挑出来扣查了,我不信,日本记者西里扶甬子也赞同王选。后来我知道,每在中日
               关系的“甜蜜期”,她们便得经历驱散、转移、再驱散、再转移。受害者成立的民间组织,竟然在拿到政府批文后的庆祝大会上,不得不改成筹
               备大会,而一筹备便遥遥无期,一个民间组织的成立也要进行八年的抗战。渐渐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学会了不吱声,我无法证明她是错的,也
               学着向四周扫射,但我始终不能像她一样变成一只警觉的猫。
                  当我亲自陪同七、八十岁受害老人到日本申诉时,才知道王选在一审到日本出庭29次,二审出庭11次,以及数不清的到日本申诉,几乎次
               次拖着受害老人上下东京地铁的情形。东京的饭田桥和水道桥是到达后乐宾馆(原中日友好会馆,受害者一般都住在这里)的必经站点,从成
               田或者羽田机场出来,一路火车、地铁,最后的一站就是这两个地方。这两座地铁虽然不是东京最复杂的站,但也像两个巨大的蜘蛛趴在哪
               儿,它织成的网,深入地下数层,有铁路线、地铁线等若干个站台,几十个出口,这哪里是中国从来没有出过村口的老头老太太应付得了的?
                  我去的几次,都是王选走在前面,我押后——不能把人给丢了。滚动电梯上人流如蚁,而老人一脚上去身体就后向后倒,我们一个前拉,
               一个后推,但80多岁的李宏华还是倒了,好在我们有准备,没有摔着老人。王选气喘嘘嘘地说幸亏有我,而我才去过几次,大多数时候都是她
               自己一人应付。
                  就这样,老徐的手机还是丢在车上了,一到宾馆,王选就叽里呱拉用日语一通一通电话地找手机,这事只有她能做,别人帮不上忙。这些
               老人来日本,都是一箱一箱方便面地带,在日本吃一餐饭他们会心疼一个月,但方便面箱子丢在地铁上了,得找。更可怕的是人在不应该下时
               提前下车,或者应该下时没有下来,王选都急出通身大汗,疯了似得回头去找。
                  或许正是这样的经历,让王选把我当成了战友,而我也越来越理解这个女人。

                  跟着王选去日本,我们从来没有去过任何旅游景点,从来没有逛过商店,倒是去了旧书店的那一条街好多次,去淘有关的资料,王选家地
               下室五六个书架塞满了书,中国细菌战研究没有一个图书馆可以和她的资料相比;郭岭梅在飞机上教我把餐食刀、叉擦干净带走,把吃不完的
               小面包也带走,到了日本才明白有大用场,忙得吃不上饭的时候,小面包可以顶一顶,在房间里和受害者一起吃方便面时,刀叉都有用,用完
               了洗洗下次再用。通常情况下,宾馆的地下一层中午会有日本老妇人来卖盒饭,一盒饭八九千日元,吃一大半,剩下一小半,第二天早上开水
               一泡,就是菜泡饭了。而可以吃日本寿司、鱼生的时候是和日本民间志愿者聚会时,二、三十个人到日式餐馆喝酒交流,非常热闹,但走的时
               候,一人拿出自己的一份钱,中国受害者和记者总是受到日本人的优待,他们不让我们出钱,而王选总是争着要把自己的一份钱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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