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34 - 鼠疫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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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南香红面临的难处在于,尽管日本有很多揭露731部队、东京审判日美交易的书,但他们大多将重点放在人体实验,对于在中国实施细
               菌战的调查和叙述基本没有,或者极少。而南香红想要做的,是展现城市、村庄、个人的故事,展现生物武器独具特征的残酷性。总之,就是
               把细菌战作为一场区别于常规战的战争来写。
                  王选为了这场“细菌战”,已经花掉二十多年的时间。毕竟,那是她的村子,她的家人中有关于细菌战的惨烈回忆,她的身上担着整个村子
               的希望。这场战役,对她而言,有泪和恨,也有爱和期待。更多的是,她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和使命感,以及难以抛却的宿命,使她成为漩涡的
               中心。
                  南香红呢?她又是为什么被卷入这场战役?对她而言,是什么推动她一刻不停地追踪下去呢?她也问自己:“这难道也是我的宿命?”

                  或许是宿命,或许仅仅是作为一名职业记者,对于寻求真相的责任感,南香红盯上了这件事,盯上了就不打算让它跑掉。用她的话说,就
               是:“这是一个重大的事件,也是一个持续发展的事件,身为媒体人应该去关注。”
                  说完,她停顿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可能也是我陷进去了。”

                  南香红亲眼见过王选带着这些中国的老人们在日本奔走诉讼的场景。她知道对于老人们而言,对于王选而言,到底有多难。没有经费资
               助,没有翻译,舍不得花钱吃东西,样样都要靠王选来解决。因为涉及的话题敏感,如果恰逢中日友好时期,王选一行人在哪里开会,哪里就
               会冒出几个人驱散他们,民间组织也不能成立。到了日本接待他们的都是民间团体自发的组织,力量实在有限。他们就利用这些有限的力量,
               进行着以卵击石般的艰苦搏斗。
                  2002年,侵华日军细菌战争中国受害者诉讼案一审判决原告败诉。2005年,二审败诉。2007年,终审败诉。诉讼这条路再难走通了。这期
               间的徘徊痛苦,南香红都进行了跟踪报道,包括和细菌战受害者一起到日本参众两院进行申诉,寻求政治解决。

                  作为一个记者,她和受害者一起思索,一起寻路:民间诉讼到底应该怎么办?战争的遗留问题究竟要怎么解决?思索之后,再一次确定了
               记录历史的重要性,在经历过细菌战的老人全部去世前,在记录这段历史的“时间窗口”关闭之前,加快速度把它固定下来、记录下来,不要让
               它成为“过去”。
                  2015年11月26日,就在我们采访进行的前一天,来自日本、香港、大陆、澳大利亚、荷兰等几百人的诉讼团队,准备赴日对安倍晋三参拜
               靖国神社提起诉讼,控告安倍违反和平宪法。然而,来自中国大陆的十几名原告没有去成,日本驻中国大使馆的签证官将他们全部拒签。


                                                     二、一次迟到的审判

                  “这是一次迟到的审判,”南香红用一根手指轻敲着桌子,神情严肃,“对它的意义和认识,也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突显出来的。”接着,她
               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细菌战。

                  在1946年到1948年的东京审判中,细菌战的事实被日美联合的政治戏码掩盖了。事实上,美国很早就发现日本在侵华战争中实施了细菌
               战,第一批占领军进入日本的时候,美国就专门派了调查官去调查。起初731部队的成员并不和他们讲实情,尤其刻意回避了人体实验和细菌
               战。于是美国的两任调查官都被蒙蔽了,没有拿到细菌战的核心证据。1946年9月,苏联军方终于撬开在押的日军原731部队,也称关东军防疫
               给水部,细菌制造部部长长川岛清、课长柄泽十三夫的口,证实该部队进行人体细菌实验,并大量生产细菌武器,在中国战场各地实施细菌武
               器攻击。   [1]

                  就在苏美两国就细菌战的材料展开激烈争夺的时候,日本细菌战的核心人物石井四郎,以提供“人体实验”技术资料为交换条件,要求“免
               责”——不向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提出起诉,追究日本细菌战战争犯罪责任。于是在东京审判中,关于细菌战的问题说了不到10分钟。
                  细菌战原本就是国家的犯罪,是上至天皇下至军队的一致战争策略,而东京审判放弃的对天皇的战争责任追讨,放弃的对细菌战战犯的审
               判,早已经使问题超越了民间,超越了法庭的范围,而成为国与国之间需要坐下来重新对谈的大问题,而这一问题战后从来没有得到认真对
               待,双方也没有机会就此问题进行谈判。
                  就在最近,王选在美国国家档案馆查阅东京审判的材料时发现,当年的翻译大有问题。同时熟练掌握英文和日文的王选一眼就看出
               来,“各种有毒细菌”这一敏感词,在从日语翻译成英语的过程中,被偷换了概念,直接被译成了“有毒血清”(serums)。抗菌血清,在本世纪
               40年代以前曾用于治疗肺炎、百日咳等疾病,可用于防疫,和“细菌”的意思相去甚远。据王选了解,当时担任庭审翻译督导的是一位日裔美国
               人伊丹明,精通中文,本身是一名情报人员。他的工作主要是解决翻译过程中的法律术语问题,监督翻译译得是否精准。尽管东京审判的翻译
               制度存在各种问题,伊丹精通中文,又具有美国陆军情报人员的背景,“细菌”与“血清”这两个语义完全不同的一般用语的混淆,按常理很难逃
               脱他的双眼。    [2]  这其中必有猫腻,且可以判断是国家层面的掩盖行为。

                  2005年夏,南香红利用了5年时间调研、撰写的将近6万字细菌战长篇报道《极罪》在《南方周末》刊出。这是《南方周末》有史以来第一
               次为一名记者做专刊。南香红为了这篇报道,跟报社领导磨了一个月,最后写下书面保证。《极罪》详细地记录了1940年到1945年间,日军对
               中国的浙赣地区,包括宁波、衢州、金华、温州、义乌、台州、常德等地实施的惨无人道的细菌战。南香红仿佛亲身经历过这场劫难一般,细
               致入微地写衢州城一带从天而降的大量含有病毒的麦粒、粟粒,写日军投放的携带病毒的跳蚤遍地,写大白天出现在居民家中的死老鼠,以及
               村民们不明原因的惨死。
                  南香红愤怒地写道:“一边是那些今天伤口仍然流淌脓血的老者,他们的人生完全陷于悲苦,还有那些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妇女和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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