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25 - 鼠疫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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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宏华今年86岁了,但73年前的情景一闭上眼睛便历历在目:他们沿着田间的小路走,20多头猪们走得很慢,还容易走散。从马鬃岭莫林
               乡到盘塘再到石板滩再到常德城有45华里,爷爷常走这条路:家里的田里的稻、棉收完了要挑到城里去卖,乡里没有的盐、煤油也要从城里挑
               回来。这一次他赶在稻子成熟之前的空闲,贩了一些生猪,赶到城里交易。
                  走过旱路到水码头的时候,爷爷让李宏华回去,猪上了船后,就一路到常德了,不会再走散了。
                  爷爷是第二天半夜里回来的,早晨李宏华再见爷爷时,发现他有点没精打采,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上午在稻田里劳动时也没精
               神。:“下午爷爷一头栽在床上,动不了了,高烧。爷爷当时50岁不到,正壮年,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家人慌了神。奶奶为他烧纸钱,撒鬼
               饭,一点也不见效”。

                  5月9号见弟弟的病愈发沉重,爷爷住在隔壁的哥哥李耀金责怪侄儿不带父亲去看病,侄儿说自己也全身无力难受。李耀金见此二话不说,
               背上弟弟,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到漆河镇去看郎中抓药。又翻山越岭地背回来。但回来之后不但没效,还更严重。
                  “样子非常吓人,剧烈咳嗽,口吐血泡沬,爷爷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跪在身边,给他擦血沬。10号上午9点左右,没有说出一句话,就咽
               气了。全身紫一块黑一块的。”
                  又是哥哥李耀金帮着张罗丧事,办棺木、穿寿衣,请道土。就在李佑生的新坟前,主丧的哥哥李耀金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嘴里连喊“拐
               答”!(常德方言:糟了)
                  抬丧的人刚抬出一个死的,回来又抬着一个半死的,他的样子和死去的弟弟一模一样,5月13日发病,15日就暴死。

                  爷爷李佑生去了趟常德,倒底撞见了什么?
                  李家请来的做道场的道士,说是妖邪太重了,加紧做坛念经。后来从奶奶、常德和爷爷做生意的人口中,李宏华慢慢凑起爷爷在常德这一
               段的经历:分手之后,爷爷的船傍晚才到常德,就在常德大西门莫老板的屠宰行把猪交了,这是爷爷经常赶猪来交货的熟人,当晚在莫老板家
               吃了饭,找了一家旅店投宿。
                  当时的常德城6扇城门都有军警把守,需要注射证才能出入,没有证的需要接受注射。李佑生说他害怕打针,就花了一块钱,买了张注射
               证。他认为自己身体很强壮,没事。他不知道此时的常德正是鼠疫流行最炽烈之时,肺鼠疫暴发已经20多日。
                  李佑生在城里转了一天,想买些货物带回来。“下午就感觉到身体不适,想出城门回家,但看到军警持枪把守,就回来绕着城墙走了一
               段,买了一根绳子,找到一个城墙缺口处,乘着夜色翻墙出城,沿河急走,连夜赶到家中。”
                  “奶奶起床给爷爷煎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碗棉油饭,爷爷扒了几口饭,觉得口味不好,又要祖母给他倒一杯米酒来喝,便脚都懒得洗就上
               床睡觉了”。
                  李佑生兄弟二人的死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下。
                  这就是1942年5月常德桃源县马鬃岭李家湾鼠疫大流行的开端。当常德军政联合严防死守,想把鼠疫控制在常德城墙范围之内,不想这样
               一个农民的行动,把肺鼠疫带到了平静安宁的乡里。
                  李佑生的行为,基本上是符合当年中国农民的行为范式的。对李佑生来讲,大概一生听都没有听说过鼠疫这种病,更不可能知道会有人作
               为战争手段而有目的投放,李佑生的一生当然也没有打找针,见到打针自然怕,他根本不知道这一针的重要性,于是选择逃避翻墙回家,对于
               他来讲,回到家就安全了,家是他熟悉的、可以掌控的安全的地方。
                  李佑生的坟就在李宏华现在住的屋子的对面,隔着一片水塘,一片稻田。这就是他当年劳作的地方,李宏华带我们去看他的爷爷,穿过一
               片盛开的油菜花,一个高坡上,荒草几乎没过了坟头,土丘前面一块泛红的石质碑上书:祖考李公佑生老……后面字迹模糊了。孙子李宏华的
               背全驼了,还有气喘,已经爬不上爷爷的坟头了。
                  我是2013年在日本东京第一次认识李宏华的,他和王选一起到日本参众两院进行申诉,要求日本政府承认细菌战并向受害者道歉赔偿。
               2011年,一份新的细菌战证据——《金子顺一博士论文》被发现,再次证实了日军在常德使用鼠疫菌进行攻击,83岁的李宏华作为代表被选出
               来远赴日本。
                  2015年4月我再次在他的家乡李家湾见到他,对照着实情实景,再听他说他家族的受害经过。
                  荣启荣的《防治湘西鼠疫报告书》里记载了这一事件:“因检疫工作未臻完善,于本年五月初蔓及桃源县属莫林乡。先是有该乡李家湾居
               民李佑生于五月四日在常德染疫,潜返故乡,于十日身死。因系由腺鼠疫所转成之肺鼠疫,能直接由人传人,故其探视之亲属、邻居,相继染
               疫死亡者共十六人。”
                  “此次桃源莫林乡肺鼠疫流行,所有病例,均经详细调查并施行细菌检验证实,其中有患者数人病势极重,于两三日内,肺炎症状(如咳
               吐血痰)未及显现即已身死,民国十年哈尔滨流行时亦曾见之”。
                  历史档案对李佑生进城的原因和逃避注射的细节有很多种不同的描述,有说他是去城里进货的,有的说是贩布的,对注射证是怎么买到的
               及怎样逃出城也有多个版本,这一次在李宏华家的采访,让一些有争议的细节得到更正。

                  背李佑生去诊病,又帮着穿衣办丧事的是李佑生的哥哥李耀金,于15日死亡;与李佑生第一个接触,并保持近距离关系的,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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